敬文东反讽时代下李洱诗学问题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李洱是我十分信任的作家,是我眼中没有败笔的写作者。以我一孔之见,他也许是当今中国一经落笔,必成经典的小说家,相当罕见。《应物兄》是一部立足汉语思想传统、从内外两个方向拷问汉语,而饱具深仁厚爱的作品,提升了现代汉语文学的品质,更新了现代汉语在小说创作中的面貌,让人震惊和羡慕。

十几年前,当他开始构思《应物兄》时(当然,那时候谁也不知道这部小说姓甚名谁,是何模样),我便对他开玩笑说,我要为你写一部书,名叫《李洱诗学问题》。作为一个博学的小说家,李洱当然知道,这个题目模仿——或者干脆说剽窃——了米哈伊尔巴赫金。巴氏有一部伟大论著,名为《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》。在潜意识中,我也许有把李洱当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念头,却从不敢以米哈伊尔巴赫金自许。巴赫金是我的偶像;我对待他,就像信徒对待他们心目中的神。

我自认为是个守信的人,或者,我希望自己是个守信的人。李洱或许也希望我是个守信的人。年6月,当我听说他写了十三年(加上酝酿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十三年)的作品终于要出版时,我知道,写作《李洱诗学问题》的机缘到了。从年7月起,我放下已经写到中途的那部小书,花了两个月时间,将李洱除了《应物兄》之外的所有作品,再次逐字逐句地阅读了一遍,以便为这本小书(其实只能算一篇长文)做准备。从年11月1日开始到今天,终于写完了这本小册子。

能够兑现自己的诺言,总算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吧。

我在《李洱诗学问题》中,引用了李洱有关其作品的许多言论。作为一个文学批评者,我这样做,确实是很犯忌的事情。作家的话决不能轻易信任;批评者能不征引他们的言论最好不征引,以免误会和误导。我在此之前所做的批评工作中,就很少征引作家、诗人关于其作品的言论。但李洱似乎可以例外。李洱从创作伊始,就是一个沉思型的作家。只要熟读他的作品,尤其是以作品编年的方式熟读其作品,会强烈地感觉到,李洱像西方古典哲学家创建哲学体系一般,在创建小说体系;李洱的所有作品都互相牵连,都有自己的来路和出处。基于这样的印象,我在逻辑和理性的层面大致可以说服自己去相信:李洱对自己作品的解读和理解值得信任。

反讽时代(下)

*本文为《李洱诗学问题》节选

深陷于新儒学的应物兄当然知道:近世以来,宜于作诗的汉语被其众多的使用者纷纷责之为、指控为不宜于科学;道光已还的中国处处受欺、时时受气,则被归因于、归罪于味觉化的汉语,还有它支持、宠幸的应物原则。有人颇为敏感或曰十分“眼尖”地观察到,“轿子的滥觞与程朱理学的兴起几乎发生在同一时期。”而程朱理学正好是宜于作诗的语言正出的苗裔,被五四先贤纷纷认作中国处处挨打、时时受气的渊薮所在,因为它至少催生了象征等级制度的轿子:“轿者,肩行之车。”而这等样态的交通工具,显然违反了知识理性,陷早已被发明出来的车轮于水火、于不义:竟然让人充当车轮,实在当得起开“历史倒车”的考语。敏感的诗人因此写道——

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,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,

没有气流的激变,没有山海的倒转,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。

(穆旦:《玫瑰之歌》)

有人甚至极端地认为,耳朵离大脑较眼睛离大脑更近,所以,拼音文字比象形文字达致大脑的速度更快,实在有必要废除汉字。指控者们的态度、立场和观点出奇地一致:围绕味觉组建起来的汉语必须得到逻各斯的彻底改造;在味觉中加添视觉,将零距离的应物原则与远距离的应物原则相混合,尽可能追杀味觉及其支持、宠幸的应物原则,才能有效处理日益复杂而又转瞬即逝的现代经验。众多的指控者们因此“知道自己的舌头急需要滋阴壮阳。这个伟大的觉悟迫使中国的舌头放下架子集体投靠了鸟语,或夷语。它被认作我们舌头的春药”。一场影响深远的语言改造运动就此展开,史称“白话文运动”。这场运动的实质和旨归,被过于仰仗和依赖视觉化汉语的汪晖一语道破:“不是白话,而是对白话的科学化和技术化洗礼,才是现代白话文的更为鲜明的特征。”被充分视觉化的汉语在获取分析性能(亦即“科学化和技术化洗礼”),因而功力大增,并且生猛有加的同时,也顺势接管了逻各斯随身携带的求真伦理和反讽特性;反讽特性和求真伦理就此过继为视觉化汉语的本质规定性,却并不因其养子的身份稍有辞让,反倒一副舍我其谁的派头,致使作为“口力劳动者”(《应物兄》语)的费边之流没日没夜“啸聚书房”;他们无论对事、对物,都从分析性的角度极尽敲骨吸髓之能事,却没有成己以成物的任何念头,只热衷于分析一切可见,甚或不可见之物:“‘这是一个分析的时代,’他(即费边—引者注)说,‘所有人都在分析,什么都得分析。教师在分析学生,学生在分析校长;病人在分析医生,医院;丈夫在分析妻子,妻子在分析情夫;人在分析枪,枪在分析人;人对灵魂做出分析,灵魂对人做出分析;天堂在分析地狱,地狱在分析天堂……’”但归根到底,费边是正确的:汉语被视觉化之后,实在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幸免于分析的境遇,甚至连是否可以或者需要自绝于人间,都可以得到十分理性的分析。北京大学一个女生自杀前,在BBS(BulletinBoardSystem的简称,亦即“络论坛”)留有遗书:“我列出一张单子/左边写着活下去的理由/右边写着离开世界的理由/我在右边写了很多很多/却发现左边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写的……”

寄身于这等语言空间的应物兄心中有数:殖民主义最核心的秘密之一,就是语言殖民;作为数度赴美或访学或公干的儒学教授,具有全球眼光的应物兄心知肚明:如此这般的自我语言殖民导致的普遍后果,很可能是中国得以参与全球化进程的基础与保证。有理由相信,和古老的汉语臣民相比,怀揣各种放不下之心的应物兄算得上全球化时代的“新人类”;他默认的尴尬局面,则从他不得不认领和接管的视觉化汉语那里,接管和认领了作为本质规定性的反讽特征,这个态度过于傲慢、骄横的养子。

作为英美新批评的掌门人,布鲁克斯(CleanthBrooks)从纯粹修辞学的角度出发,认为反讽(irony)应该隶属于悖论(paradox);但两者的相互混合,很可能更为得体,也更符合实际情形。因此,“口是心非”(反讽)得以与“似是而非”(悖论)水乳交融,互为体己,互为知音。赵毅衡匠心独运,特意将反讽从纯粹修辞学的领地和视野中,抽取出来,以至于成功提炼出大局面反讽这个一锤定音的概念。而所谓“大局面”的符号表意者——

指的是不再局限于个别语句或个别符号的表意,而是整个作品,整个文化场景,甚至整个历史阶段的意义行为。在这种大局面表意中,可以看到反讽的各种大规模变体,此时大部分反讽没有幽默意味,很多具有悲剧色彩,而且反讽超出浅层次的符号表意,进入对人生、对世界的理解。

实在没有必要怀疑:在每一种相对成熟的语言中,很可能都存在着作为纯粹修辞的反讽。但也同样没有理由怀疑:依照古老汉语的古老脾气,它更倾向于强调“兴、观、群、怨”,更乐于提倡文章“能如冷水浇背”,让人“陡然一惊”,便达致“兴、观、群、怨之品”。而在古典中国,文章被认为“当以理致为心肾,气调为筋骨,事义为皮肤,华丽为冠冕”。反讽因此不常见于古老的汉语,不太待见于古老汉语的古老脾气。在中国,大局面反讽的概念,大约只能建基于汉语的视觉化(或视觉化的汉语);赵毅衡不过是把视觉化的汉语(或汉语的视觉化)预先看作了不言而喻,因而无须多论,甚至无须谈论的事实。对此,被叙事人认为熟悉现象学的应物兄教授同样很清楚。

赵毅衡更为重要的贡献,则是在大局面反讽的基础上,提出了反讽时代这个极富启发性的概念。但反讽时代并非赵氏服膺的诺斯罗普弗莱认为的那样,仅仅是机械进化论(Mechanicalevolutiontheory)——说客观堕落论(Theoryofobjectivedegeneration)更为妥当——中的第四阶段,亦即反讽阶段。艾瑞克弗洛姆(ErichFromm)极为精辟地认为,“在西方文化的根源——希腊和希伯来文化——中,生活的目标是完美的人,现代人则认为生活的目标是完美的物,以及如何制造此物的知识。”因此,现代西方人实际上“处于精神分裂性的无能——无力于体验情感”的状态,有类于季宗慈提出的“婚姻即体制性阳痿论”。即便有了弗洛姆心怀善意又满是忧患意识的申说,反讽时代仍不免于脱胎以及内含于逻各斯这个基本的事实:反讽时代并不是现代西方人的独有之物。实际的情形与此刚好相反:反讽是整个西方文化的基因,是西方历史的胎记;它随时间的流逝不断放大,不断得到极端化,决不仅仅是修辞更替、换代的产物。如果仅仅得之于修辞的换代和更替,近世以来运转愈加疾速的反讽时代就显得太过轻飘和轻薄,附带着,还过于小瞧了人家逻各斯的威力,会让逻各斯满脸地不高兴——难道我就这点兴风作浪的本事?克尔凯郭尔(SorenAabyeKierkegaard)一语道破了个中真相:“恰如哲学起始于疑问,一种真正的、名副其实的人的生活起始于反讽。”依照克氏之见,作为“真正的、名副其实的人”的生活场域,反讽时代既并存于苏格拉底和基督寄身的时空,也最晚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和基督存身的时空。

批评家兼小说家吴亮很严肃地问道:“小说家有义务为自己虚构的人物行为做解释吗?”应物兄先生的制造者不在乎这样的质疑,反倒有过诚恳的道白:“我的很多小说习惯于表达一种悖谬性的经验。但我不认为,这种悖谬性的经验,仅仅是对事物的荒诞性的体认。真理的对立面也可能是真理,与真理的对立面一定是谬误,对这两种看法,我认为前者更有积极的意义。”真理的对立面也有可能是真理,亦即A与-A同时存在,并且同时为真,有如斯威夫特(JonathanSwift)说:“幸福就是痴迷于长期受蒙蔽的状态。”这等有违同一律的荒谬局面,更有可能存乎于一个绝对反讽、绝对悖谬的年月,也就是齐泽克在他那篇有名的文章中,提到过的那个时间段落:“愿你生活在趣味横生的时代!”(Mayyouliveininterestingtimes!)诚如李洱的深思熟虑之言,在数千年来的汉语书写史上,差不多也只在这个“趣味横生的时代”,亦即养子骄横、恣肆、横行的年月,视觉化的汉语作家才有机会“被深深搅入了当代生活,被淹没在普通人的命运之中,以致他感觉不到那是命运,他感觉到的只是日常生活。他的目光是平视的,如果他仰望天空,你会觉得他是翻白眼”。早在二十世纪初年,林纾就盛赞狄更斯(CharlesDickens)“扫荡名士美人之局,专为下等社会写照”的写作风格,更赞赏狄更斯“叙家常至琐至屑无奇事之迹”的小说风采。李洱所谓的“搅入了当代生活”,意味着彻底放弃撩人心智的传奇,摈除传奇带来的高拔、超升,还有某些时候被刻意隐藏起来的轻盈;转而醉心于和有罪于日常生活随身携带的下沉、“至琐至屑”,甚或猥琐与萎缩。仰望天空不仅再也无染于超越与飞升,还直接等同于形而下层面上的翻白眼,却没有阮籍那般富有虚幻的尊严感,以及满心的不屑与轻蔑。但这差不多是对A与-A同时存在、同时为真给出的恰切之看,是汉语视觉化的终极产物,既自觉,又得体。反讽时代的子民,亦即反讽主体,对作为自身命运的反讽本质毫无感觉,顶多察觉到溶解和稀释了反讽本质的日常生活,则是对A与-A同时存在、同时为真给出的正当回应,既正确得无比正常,又正常得无比正确。正因为有这等腰身的反讽时代在为相对主义(relativism)撑腰、鼓劲,才让“怎么都行”的号子被后现代主义者喊得震天价响。当此之际,记住弗洛伊德(SigmundFreud)的教诲也许很重要。以哈罗德布罗姆(HaroldBloom)之见,“弗洛伊德关于人类困境的观点也是圣经式的:因为干预是为了引起我们的答应,我们就不免认为我们是一切;因为我们与干预者很不相称,我们就害怕自己什么也不是。”或许,这就是兰波(JeanN.A.Rimbaud)在某首诗里咏诵过的那种境况:“要么一切,要么全无。”反讽时代(或相对主义)语境中的儒学教授,“我们的应物兄”,还有在此之前李洱唆使诸多叙事人为应物兄制造的诸多同类,因汉语的视觉化而面对的困境也必将是圣经式的吗?他(们)的干预者到底在哪里?或者:圣经式的困境对于应物兄及其同类,究竟有几分可能性和可靠性呢?

这都是那些有抱负的小说家亟待面对的问题,必须处理的主题。

《李洱诗学问题》

敬文东

人民文学出版社

《李洱诗学问题》是一部论述李洱迄今为止全部作品的专著,书名有意模仿了米哈伊尔巴赫金的论著《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》,该书从小说写作的语气入手,分析在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,李洱经历了何种程度的语气转向,语气转向如何帮助小说家处理越来越复杂的现实,语气转向与母语的关系等等。该书结构清晰,旁征博引,试图打破中西和古今,揭示文学的普遍意义。

敬文东,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,文学博士,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。主要有《指引与注视》《皈依天下》《艺术与垃圾》《感叹诗学》《小说与神秘性》《新诗学案》等学术专著,有《写在学术边上》《梦境以北》《房间内的生活》等随笔、小说和诗集,另有《被委以重任的方言》等学术文集。曾获西部文学双年奖小说奖、唐弢文学研究奖、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文学评论家奖,入选教育部“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”。

原标题:《敬文东:?反讽时代(下)

《李洱诗学问题》》

    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aierlanlan.com/grrz/3107.html

  • 上一篇文章:
  •   
  • 下一篇文章: 没有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