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了凸显本文的“土”,用了这个最“土”的标题,请见谅。没有加北大的名头,是因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。
一
在北大这个地方过了四年,一个最核心的感受就是,我实在很“土”。比如文学、比如音乐、比如电影,我的趣味都难说“高级”。我时常怀疑,我算不算全北大最“土”的一批人。
比如文学,我甚至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文学喜好。虽然是中文系的,但我的文学修养,相比其他同学来说,低得不止一点半点。我真正有感觉的是一些最“土”的东西:三言二拍、聊斋志异、赵树理的小说。古典诗词还好,现代诗?太洋气了。
再比如音乐,我最喜欢的歌手是许嵩。虽然我很难为情地承认这一点,而且作为粉丝来说,这点难为情也让我无比惭愧——但我还是喜欢许嵩。喜欢许嵩听起来实是很“土”。我不太喜欢外文歌,因为有时确实听不大懂。只听旋律的话,虽然有的歌还行,但还是不够意思。
至于电影更不用说了。上大学之前我一直觉得电影本身就是很“洋”的事情,看过的电影不超过十部。现在喜欢贾樟柯,一个重要原因是,电影里人物的山西话,实在是“土”的让我感同深受。大学第一个北影节大家抢票的时候,我都在想,发生了什么?怎么全世界就我不知道?
我想,我的“土”,大家是公认的。有一次,我在朋友圈分享了一首TaylorSwift的歌,评论区一片“问号”。大家都在问,你怎么突然洋气起来了?我暗自想,按道理来说,在美国音乐圈里,TaylorSwift也不算很“洋”,连分享一首这样的歌,大家都会觉得我“洋气”的话,那我在大家心里确实“土”得可以了。
如果看到的人觉得我很矫情,也请您别急着开骂。坦率地说,我的品位也不能说没有,可能在很多人眼里看起来还可以了。但是在北大尤其是中文系这个圈子里,我确实就是最“土”的那种人。所以,我上面所说的话,确实是很真心的。您来感受一下就知道,我能够坦率地讲出我很“土”,已经很有勇气了。
我太“土”了。我有时候觉得自己“土”得根本不该来中文系,因为“文学”这种东西,本身就是很洋气的。我去年保研面试的时候,老师问我,喜欢读什么样的文学?当我说出那几个很“土”的答案的时候,我觉得我应该钻到地底下去。
自从面试后,我一直怏怏不乐,像我这么“土”的人,该怎么在中文系混下去?我自然可以把“洋气”的书都读完,但我知道,读了这些书丝毫不会改变我很“土”的本质。
我是搞文学研究的,搞文学研究的人往往都很鄙视“文青”。我的导师曾严厉批评,说我的学年论文还是“文青式的读后感”,我在难过之余居然还有些兴奋,我居然能算“文青”了?后来一想,老师应该能看出我是一个很“土”的“文青”,不过包容点的话,“土味文青”大概也算“文青”吧!这样一想,我还是挺感动的。
二
“土”这个词很奇妙,它是大家最熟悉的东西,又是最难以言表的东西。我说的“土”,不是萧红、沈从文笔下的“乡土”,那太诗意了;也不是丁玲、周立波笔下的“土地”,那太抒情了;也不是梁鸿、黄灯笔下的“乡村”,那太凄凉了。它有点像费孝通在《乡土中国》里说的“土气”,但经费孝通这么一说,“乡土中国”本身也变“洋气”了,也不再是我想表达的那种“土”了。
“土”不是“土地”、“大地”和“乡村”。一个人如果号称自己就是个“土人”,那还是挺“洋气”的。比如沈从文说自己是“乡下人”,但大家还是喜欢他,并且觉得他写的湘西乡土很有诗意,一点也不“土”,反而可以竞争诺贝尔文学奖。
“土”就是“土”,“城乡结合部”那种“土”,河北省“土味魔幻”的那种“土”。““土”是想要变“洋”又变不成,反而使自己更“土”的那种“土”。真正的“土”,是人内心最羞于承认,却又不得不承认的那种东西。
我上面说了那么多,无非想是说,我挺“土”的。但就是现在,问题来了:当我这么思考“土”、这么说“土”,并且像模像样地写成文章的时候,也就没那么“土”了。事实上,我说我“土”,也无非是说在北大,特别是中文系这个圈子里“土”。我可没说自己在全中国人里算“土”,那也太装了,挺没意思的。
上面说了,保研后,我一度对自己在中文系的前景极度悲观。我发现我之前一直在逃避自己的“土”。当我可以比较熟练地翻译时髦的学术话语、理论术语,我一度非常洋洋自得。我甚至还以为自己还挺有学术天赋的,直到我越来越空虚,觉得我自己编造的文章越来越变成没有根的东西。
我痛苦地发现,我之所以能比别人更快地进入自以为的“文学研究”领域,一个很大的原因,不过是因为我没有“文青”的经历,所以批评起作家作品来更加刻薄、刁钻、没有感情负担而已。至于“文学是什么”,和我有什么关系?多“土”的问题?
在面试后,我一度无法面对所有的论文、读本、理论著作,完全无法下笔写论文。我被迫重新审视自己那点可怜的底子,也被迫重新直面那个问题。
文学是什么?和我有什么关系?
在这场漫长的反思中,我充分认识了自己的“土”,不仅在文学审美上很“土”,就连使用理论的方法,也无比“土”。我简直“土”得不可救药。但所幸在于,我发现“文学”这种看似最“洋气”的东西,实际上也包含了最“土”的内容。实际上,也就是这点“土”,或许能够成为我继续走这条路的根基。
三
我重新反思我过去三年都做了什么。我发现,我最不踏实、最没信心的时候,是我读书读不懂,反而拿着马克笔、煞有介事地勾勾画画的时候;是疯狂地使用不知来源、不知具体含义的理论术语的时候;是在电脑上,复制粘贴别人论文、并进行自以为是、外强中干的“对话”的时候;是每次我临快交作业时,疯狂地展开各种宏大叙述的时候。是最“现代”、最“洋气”的时候。
而我最踏实的时候,则是我在读小说时,在纸上一笔一笔地抄句子、写感想的时候;是我在《哲学导论》的讨论课上,像个高中生一样、给所读的内容划分段落、概括大意的时候;是我《现代汉语》课上,像个小学生一样,认真完成每次课堂作业的时候;是我在学古汉语的时侯,给每个词认真查意思,抄到小本子上的时候。也就是最“土”的时候。
我发现,不管是读什么书、用什么理论,是文学、社会学还是哲学,是乔纳森·卡勒、韦勒克还是詹姆逊、伊格尔顿,是涂尔干、马克思、韦伯还是布迪厄、福柯、波德里亚、鲍曼,还是只读过几篇文章的柏拉图、笛卡尔、斯宾诺莎,读他们的书时,总离不开几个基本的问题:
这篇文章能分几个段落?为什么?
这段话什么意思?请简洁地概括。
读了什么感觉?喜欢,还是不喜欢?
最关键的无非这么几个问题。如果说,文学研究者有时候要回到“文青”时期,那我估计得直接回到高中语文阅读的时期。语文阅读就语文阅读好了,“土”就“土”好了。因为只有这样,我才能踏实得下来。
我离开键盘,重新捡起了我的笔。在上个迷茫且懒散的寒假,我用了十多天的时间,抄完了王德威译福柯《知识的考掘》的两篇不长的导言。我无数次想扔下笔,但还是坚持了下来。尽管很懒散、很慢,当时心情也不好,但就是在那最最枯燥乏味的时候,我发现我好像能够重新开始了。
因为当我书写、哪怕仅仅是抄书时,我留下的印记和我的身体密切相关,它是实打实的,不会消亡。“虚无”?什么玩意儿?
抄书实在有点“土”,而且又慢、又没有效率。那我也没办法,我只能这样做,否则做出的一切花里胡哨的东西,都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废墟。我知道,如果每本书都要抄,那我完不成我的学业。但那没办法,现在我必须抄,一点一点来,用最土的办法。其他的以后再说吧。
想明白了这一点,我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下来。
四
我的专业是当代文学。其实我很愧对这个专业,因为上了四年本科,我唯一一个比较熟的作家就是赵树理,最土的那位。我感兴趣的文艺理论,是“社会主义现实主义”理论,如果你没听过,那么,文艺要为政治服务、文艺要创造英雄人物、创造时代的典型,你总会听说过。我未来想研究的领域,是无数人为之作呕的“报告文学”。不好意思,我感兴趣的,全都是那些最土的、“那个年代”的东西。
我的毕业论文写的还是赵树理相关的内容。我在网站上一篇一篇地申请阅读50年代初期的文学期刊,读关于现实主义、英雄人物、新时代、新人物的一篇篇的文艺批评文章,看那些文章是怎么用近乎中学生读后感的方式,分析情节、环境、人物写得好不好,生动不生动的。我费尽心机,比较那些大同小异的论述有何不同,以及产生不同的原因。
而在我背后,我的朋友已经不知道读了几遍《利维坦》,还有涂尔干的所有著作,桌子上还摆着很多英文文献。我一边读自己的东西,一边觉得自己实在“土”得可以,因为这些这么“土”的东西,我竟然读得很有意思,而且还有些停不下来。而《利维坦》,上次读了60页左右我就放弃了,因为感觉很有些隔膜。我为自己“土”的命运而哀叹。当然了,也就是感叹一下而已。
最终论文写出来了。虽然后面一部分还是挨了批评,不过我觉得已经是我本科期间最好的一篇了。我觉得很踏实。因为如果说,我之前是因为一些“洋气”的理论、一些浪漫的左派情怀,才喜欢50-70年代的文学,那么我读这些“社会主义现实主义”文论,则是出于我本身的兴趣。
我感到有些疑惑的地方在于。这些文论现在看起来很“土”,但那里面几乎全是前苏联最重要的文艺理论家的名字。那是那个年代最“洋气”的理论。他们是怎么变得这么“土”的?另外,更重要是,“土”这个词,在中国,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坏词?“土”和当下的“中国”,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密切的联系?
不是乡土中国的那种“土”,是我所说的“城乡结合部”的那种“土”,那种想要变“洋”又变不成的那种“土”。
中国怎么就这么“土”了?在建国后的七十年里,中国人经历了什么?在我的家乡河北省,那些被称为“土味魔幻”的建筑们,又是怎么被建造出来的?中国的当代史,和我为自己的“土”所发出的感叹,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?
这样想的时候,我发现,文学、学术和我的生命经历,似乎真的有点连在一起了。以最“土”的方式,连接的是最“土”的东西,也是最让我踏实的东西。
五
我依然有时会回避自己的“土”,甚至有些时候,还会在心里嘲笑别人显得“有点土”——当然这很不好。我想说的是,虽然我发现“土”是我的根基,但我并不排斥“洋”的东西,有些“洋”的东西我也很喜欢。更重要的是,为了弄明白这些“土”,我还必须去见识更多“洋”的东西。
只不过,当我去读那些最“洋”的东西的时候,我不再是为了“洋”而读“洋”,而是为了我的“土”,我所置身的“土”,我们所丢掉了的“那个年代”的“土”。我相信,最“土”的东西里隐藏着最简单、最直接、最本质的东西,那就是,当我们面对这个时代时,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:
这个时代究竟是什么样的?
中国为什么会这样?
你喜欢不喜欢?为什么?
需要说明的是,当代文学专业本身一点也不“土”。特别是80年代以后,很多作品比外国的作品还“洋”。还有那些更“洋”的作品,我会一部不落的全部补齐。我相信,我肯定会喜欢其中的一部分。因为,不论表面文风如何,每个真诚的作家,都会有自己最“本质”的、最“土”的东西。只要用最“土”的方式去接近它,总会有点收获。这么一想,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前途的。
我想,我的本科生涯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。我愿意高兴地祝福自己,用最“土”的方式:
田淼同学,毕业快乐。
最后,封面致敬赵树理,感谢他带给我“土”的信心。如果没有接触到赵树理,我可能不会选择在这条路上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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